在古代真实的宫廷生活中,香确实是一种常用物品,也是彰显身份的重要标志物。早在几千年前,香就已经进入了华夏先民的视野。这几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看似并非生活必需品的东西,竟从最初人类社会以外的自然产物,摇身变成了人们离不开的东西。香何以如此广泛且普遍地嵌入了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香文化又何以在华夏大地上得以孕育呢?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5000多年前说起…… 从5000多年前的第一炉香说起 在辽西牛河梁红山文化晚期遗址中,曾出土过一件之字纹灰陶熏炉炉盖。红山文化距今5500—5000年,也就是说,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已经开始用香了。根据出土的几件新石器时代末期的熏炉来看,它们分散于辽河流域、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其样式也与后世生活所用的熏炉一致,且造型美观,堪称那时的“奢侈品”。中华文明之灿烂,此处可见一斑。 从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我国6000多年前的祭祀活动中已经出现了“燎祭”(即燃烧柴木与烧燎祭品的祭祀方式),其所用的植物种类仍有待考察,但有很大可能选用了一些品质较好的、含芳香气味的植物。从那时起,整个先秦时期在香的使用上偏重于祭祀用香。商代有一种很香又很贵的酒,叫“鬯”,由郁金、黑黍等制成。郁金是一种芳香草本植物,属姜科,也称“郁金草”;黑黍是当时的一种珍贵谷物。鬯一般用于祭祀,有时也作赐品或招待贵宾之用。 由于对鬯的使用频率很高,西周还为此设有专门的职位,这些人每天上班的主要事务是负责与鬯相关的各种事宜。对他们的称呼也很直白,就叫“鬯人”或“郁人”,如《周礼·春官》记载:“郁人掌祼器。凡祭祀、宾客之祼事,和郁鬯以实彝而陈之。”春秋沿袭了前代祭祀用香的传统,处处散发着清雅与欢快的气息,香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渐渐孕育出独特的文化脉络。 燃“萧”是那个时期祭祀活动的潮流,“萧”指香气明显的蒿。香蒿常与美好联名,如《诗经·蓼萧》所言:“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此处用香蒿来比君子。与“萧”一样,兰、柏也很受推崇,会散发香香的味道,如《九歌》中甚美的两句:“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每逢阳春三月,人们齐聚水滨,欢声笑语,手里捏着兰草,轻轻俯身,拂面暖风中还透着些许冰凉的水汽,沾沾流水,希望能够借大自然的纯净祛除整个寒冬的宿垢与秽气。这一活动为“祓禊”,春秋皆有,春天的这次为“春禊”,在三月上巳(第一个巳日)举行。上巳春禊不仅是除秽仪式,也是水边宴饮、交游、踏青的愉快节日,青年男女在潺潺水声中谈笑风生,文人雅士在兰香诗意中品酒吟诵。没错,王羲之所撰《兰亭集序》写的也是这一风俗。 香气养性 战国时期,不同于祭祀用香的熏香已在上层社会流行起来,人们也喜好随身佩戴香囊。用香用久了,香的养生价值便逐渐被发掘出来。虽然那时尚未有太多的香药由边陲地区与海外传入,但是依托较现在更为湿润、温暖的气候,香药品种也可称丰富,包括兰、蕙、艾、萧、椒、芷、木兰等。在实践中,那时的人们已经逐渐形成了“香气养性”的观念。 如何养性?人们认为,须从“性”和“命”两个方面入手。就“性”而言,人对香气的喜爱与追求是一种自然本性;就“命”而言,香气有养生作用,若用之有道则有益于身心健康。 如《荀子·正论》言:“乘大路、趋越席以养安,侧载睪芷以养鼻,前有错衡以养目。”古天子重于安养,连出行的车驾都要饰以香草。 在香物“养性”与装饰二合一的功能属性下,君子与士大夫们喜好用香物来陶冶情操、修身明性,借外在的佩服来修为内在的意志。如屈原《离骚》所言:“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香气养性”的观念发掘了香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价值,不仅形成了成体系的香药养生学问,还衍生出丰富的文化脉络。可以说,“香气养性”的观念对后世香文化的发展有非常深远的影响,也成为中国香文化的核心理念。后来,生活用香越来越普遍,“香气养性”观念深入人心,皇室与贵族阶层流行用香、医家与文人重视用香等都深受这一观念的影响。 两汉用香:“口吐芬芳” 在香文化的发展史上,有两个引人注目的高峰,一个是两汉,一个是宋代。 汉初,熏香在王族阶层已开始流行。至汉武帝时,熏香广泛流行,既用来熏房间、熏衣服、熏被子,也用于宴饮、歌舞等娱乐活动。而汉代用香之风盛行的一个突出标志,则是用香进入了宫廷礼制。 怎么规定的呢?其中有一项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口吐芬芳”。据《汉官仪》记载,如果尚书郎要向皇上奏事,面圣之前有“女侍史执香炉烧熏”,奏事对答时则要“含鸡舌香”。“鸡舌香”是一种可以口含的香药,实际是药用丁香的近成熟果实,干燥后呈卵圆形或椭圆形,有了它,没有口香糖的尚书郎奏事时照样可以使“气息芬芳”。 关于鸡舌香,还有一个乌龙事件。由于时任侍中的刁存“年老口臭”,汉桓帝便赐了一块鸡舌香给他,命他含在嘴里。刁存并未见过此香,于是轻轻放在嘴里试了一下,觉得舌头有刺痛感,当即觉得大事不妙——皇上一定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要以这毒香赐死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罢了!于是,刁存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与家人一一诀别。令他意外的是,同僚看了那香,指出皇帝所赐只是清新口气的鸡舌香而已。刁存的心情仿佛坐了过山车,最后“咸嗤笑之,更为吞食,其意遂解”。 得益于汉代空前广阔的疆域与丝绸之路的开辟,更多种类繁杂的香药从边陲地区(今海南岛、越南北部、云南、两广、四川等地)和域外(当时的西域、南洋等地)传入中原,包括沉香、青木香、迷迭香、苏合香等。 就目前的研究来看,两汉时期对香的使用明显少了祭祀色彩,而以生活用香居多。在种类丰富的香料之基础上,人们对香的研究与使用更为深入,这从香器的多样上便可看出。 如果想灵活地熏被子怎么办?《西京杂记》中明确记载:用“被中香炉”。这是一种结构巧妙的可自由滚转的球形熏炉,又称“香球”,多以银、铜等金属制成,球壁镂空,球内依次套有三层球,每个小球都挂在一个转轴上,最内层悬挂有焚香的小钵盂。香球转动或滚动时,在钵盂的重力作用下,三层转轴相应旋转,钵盂则始终能保持水平,香品不会倾出。 如果想同时熏多种香怎么办?用多穴熏炉。南越王墓就曾出土四穴连体熏炉,由四个互不连通的小方炉合铸,最多可以同时烧四种香料而互不干扰。这种使用香的方式也叫“合香”。东汉《黄帝九鼎神丹经》中提到的“五香”就是对合香的早期探索,分别是青木香、白芷、桃皮、柏叶和零陵香。 两汉王族阶层之流行用香,对香的普及和发展有很大的推动作用,也开启了上层社会的生活用香风气,并一直延续至明清。 香的浮华往事 在进入对香文化发展的另一个高峰——宋代的香的介绍之前,我们先来扒一扒香的浮夸往事。 既然香常年流行于社会上层,想必肩负着彰显身份与地位的职责,名香已可与金玉相比,但是其寄托性情之用,又远非金玉可比。于是,名香之贵可以想象。 六朝时期,宫廷贵族的用香风气犹盛于两汉。一代枭雄曹操临终时,放心不下诸位妻妾,于是留下遗命:“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余香可分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为,学作履组卖也。”曹操想,那些余下的香就不要拿去祭祀了,可以分给夫人们;如果无事可做,也可学一学怎么做带子、鞋子,养家糊口。可以看出,当时的名香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这就是著名的“分香卖履”。苏轼评之:“平生奸伪,死见真性。世以成败论人物,故操得在英雄之列。” 除了从侧面看出用香风气之盛,还有直接以香“炫富”的事例。 东晋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人叫石崇,他的炫富方式就是在厕所熏香。这倒也不奇怪,但是石崇家与众不同的是,石崇直接把厕所变成更衣间。他家的厕所“常有十余婢侍列,皆有容色,置甲煎粉、沉香汁,有如厕者,皆易新衣而出。客多羞脱衣”。一天,尚书郎刘塞造访石崇,如厕时见“有绛纹帐,裀褥甚丽,两婢持香囊”,以为闯进了人家的卧室,连连道歉。但这里确实只是厕所。 石崇家还时常宴饮作乐,他命几十名侍女戴着玉佩、金钗,嘴里含着香药,昼夜不断地跳舞。有时将昂贵的沉香粉尽数撒在床上,让女孩们上去走,“体轻而能不留脚印者”即可得到赏赐。甚是奢靡! 到了隋唐时期,官员用香之奢更甚。据说隋炀帝还搞过一个大型视觉、嗅觉双拼艺术景观——人造火山。据《太平广记》记载,隋炀帝常常在除夕时,于殿前庭院中“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也,每一山焚沉香数车,火光暗,则以甲煎沃之”,火焰高达数丈,香气远闻,“一夜之中则用沉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石”。 唐代还有做成动物形状的熏炉,比如鸭子形状的称为“香鸭”“金鸭”等。不仅是器物,那时也有人直接将香粉、炭粉做成动物形状的熏香,以标新立异的形状吸引眼球。 宋代用香:考究而不雕琢 奢靡浮夸的用香之风并没有在历史的波澜中继续留下呈上升趋势的曲线。香文化在宋代,迎来了诗意盎然的好时候。 随着造船与航海技术的发展,宋代的海上贸易迎来繁荣期,香药随之成为重要的进口物品之一。当时还有一种叫“香舶”的船,专门用来运输香药。1974 年,福建泉州发掘的一艘宋代大型沉船正是香舶,船上载有多种香药,如龙涎香、降真香、檀香、沉香、乳香等。据史料记载,北宋熙宁十年(1077年),仅广州一地就收购了二十多万公斤乳香。可见,当时人们对香的喜爱,对香文化的热衷,到了怎样一种程度。 与此相配,宫中还设有“香药库”,主要掌管“出纳外国贡献及市舶香药、宝石之事”。负责香药库的官员是“香药库使”,级别为正四品。除此之外,还有监员和押送香药的官员。 而宋代香文化进入鼎盛时期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市井生活中香的普及。放大《清明上河图》来看,就可以很直观地发现市井之中无处不在的香。 那时,街市上有各式香铺,酒楼里有随时向顾客供香的“香婆”,路边还有由香药制成的各种食品,如香药脆梅、香药糖水(也称“浴佛水”)、香糖果子、香药木瓜等。每逢传统节日,香药食品必为保证节日仪式感的关键。比如端午节,从农历的五月初一起至端午前一日,街上都是卖桃枝、柳枝、葵花、蒲叶和伏道艾的;端午时节,每家门上都插着这些植物。而食物则需提前准备,如香糖果子、粽子、五色水团等。此外,端午节还有焚香、浴兰的风俗。 坊市中不光卖香,还流行一种叫“香车”的东西,大概有时候连空气、街道都是香香的。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写道:“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球在旁,而袖中又自持两小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元宵之夜,街市更香。伴着花灯,女子们敷着各种香味的香粉,挂着自己绣的香囊,戴着精巧的香珠,穿着熏过的香衣,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穿梭,不知与同伴讲了个什么笑话,扑哧一笑。时不时从她们身边路过一辆“香车”,伴着头顶璀璨夺目的烟花绚丽落幕。“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正是对宋代都市景象的生动描画。 宋代香文化之所以繁荣,就是因为那时的人们注重香的品质,在制香、用香上很讲究心性和意境。仅从香器的样式来看,宋代的香器趋于简约、轻便,独具灵性。虽然香仍为世人所爱,但是并无人刻意追求与攀比香之奇、珍、贵,宋代的香文化繁盛而不浮华,考究而不雕琢。 街坊热闹,文人清雅。从香的名字来看,诗意已然蔓延——意和香、静深香、小宗香、四和香、藏春香、笑兰香、胜梅香……配方考究,取名雅致。宋代也有很多香以人名命名,可能是香方出自此人之手,也可能是此人喜欢用某种香,比如李元老笑兰香、江南李主帐中香等。 在文人雅士之间,还流行一种有创意又不失内涵的香品——印香。 印香就是字面意思,即像印章一样的香,又称“篆香”。怎么理解?其大致制作方法如下:先把炉中的香灰取出、压实,然后将用木材雕刻成的“连笔”图案或篆字模具(即“香印”)放在香灰上,再把精心调配的香粉铺进模具,压紧,最后刮去多余的香粉,把模具小心地取开,印香就大功告成了。 从一端点燃印香,可以看着字或者图案被一点点地烧掉,造型美观多样,富有情趣,文人们很喜欢这么玩。同时,印香也可以用来计时,元代郭守敬还曾用印香制出“柜香漏”“屏风香漏”等计时工具。 既然宋代的香已经无处不在了,那么那时的重要工艺——制墨自然不能缺席。宋代时,人们常以麝香、丁香、龙脑等香药入墨,如“墨仙”潘谷曾制作了“松丸”“狻猊”等墨,号称“遇湿不败”“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不衰”,写完字纸上和书房都香香的。 不仅书墨香,案上手边的茶也香。“香茶”是宋代又一影响甚大的名优食品,芳香且有理气养生的功能。宋人日常喝茶用的不是简单的冲泡茶叶,而是团茶。先将茶叶蒸、捣、烘烤,然后做成体积较大的茶饼,此为“团茶”。制团茶时,可加入香药,常见的有龙脑、麝香、沉香、檀香等,有时也加入莲心、松子、杏仁、梅花、茉莉、木樨等。 喝的时候,将茶饼敲碎,碾成细末,用沸水冲泡,此为“点茶”。一息茶香入鼻,仿佛邂逅了山野间最美好的春夏与秋冬,繁花绽放又朴素清冽。《清平乐》中“北苑进的龙团凤团”就是北宋著名的香茶,一般是加入少量的麝香和龙脑,做成圆形茶饼,上有模子印成的龙、凤图案。 欧阳修曾言:“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茶团……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这个“小龙团”不到一两,是由书法家蔡襄改进制茶工艺而来的,由鲜嫩茶芽制成,每年只产十斤。 香满红楼,掩卷余芳 从宋元走来的香文化,在明清时期全面铺开并稳步发展。随着香品成形技术的进步,线香、棒香(签香)、塔香等不同形状的香品被普遍使用,与之配套的香笼、香插、卧炉、手炉等也工艺发达,且香广泛见于戏曲、小说之中。 小说《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对香品、香具、用香场景的描绘很细致,是香文化史上很有代表性的内容。 元妃省亲时,大观园中所焚之香为“百合之香”,由百草之花合制而成。往前溯源,魏晋时期即有“汉武帝焚百和之香”迎西王母的传说,更早的汉代典籍上也有关于以“百草之英”做祭祀香酒的记载。杜甫曾诗云:“花气浑如百和香。” 此外,还有宝钗所服冷香丸、袭人手炉所焚“梅花香饼”、妙玉中秋联句写的“香篆”、宝玉与芳官划拳时靠着的“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贾芸为谋花匠监工差事而送的冰片(龙脑香)和麝香……可谓“群香缥缈”,中国香文化尽在其中了。 而晚清以来,本就以“奢侈品”身份横空出世的香,在乱世中难以驻足。时局动荡,往昔那些爱香、品香的情致难再,香药贸易、香品制作只能艰辛存续。 铜壶刻漏,传统随着迎面而来的现代化工业与思潮走进下一段旅程,曾经留在书房案台上的那一缕余芳似乎也渐行渐远了。 不过,纵使斗转星移,香文化总是保有其本真的美妙与历久弥新的珍贵。(北辰) ——本文摘自书籍《古人这样过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