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传奇

白奇楠沉香。资料图

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黎母山片区，清晨的阳光照向莽莽林海，来自海洋的温暖季风“捎”来湿润的空气。山林里，几株白木香树（沉香树）伫立于缓坡上，它们的果实开裂后垂下的种子，如漂亮的珍珠耳坠随风摇曳。在林木参天的热带雨林里，这种身着灰褐色“外衣”、不算太高的树，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它们结出的香料却“甲于天下”“一片万钱”。

品质沉静内敛，香气清幽灵动，带有花草芬芳和坚果香味……海南沉香自问世以来，一直享有盛誉，被公认为众香翘楚。当它走出海岛、走向世界，在似水流年中与无数懂香爱香的心灵相遇，便写就了中华香文化的浪漫传奇。

扬名之路

古人认为香是“聚天地纯阳之气而生者”，就此而论，地处热带地区的海南岛，天生就是一座“香岛”。不过，由于海南岛孤悬海外，历史上长期发展滞后，产自海岛的“香”一开始是沉寂的。

历史的大幕徐徐拉开，西汉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灭南越国，设珠崖、儋耳等九郡，将岭南纳入中央王朝版图，这些当时的偏僻之地，正是天然沉香产区。海南岛与中原地区联系加强，悄然为海南沉香“出道”埋下伏笔。

然而，很多事情的发展并非直线前进。中央政权管辖海南后，海南沉香起初仍未进入统治阶层的视野。以致于数十年后，贾捐之提议“罢珠崖郡”时，慨然陈词“又非独珠崖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只字未提海南沉香。

此后，翻阅三国时期《南州异物志》、晋代《南方草木状》、南朝《南越志》及唐代《岭表录异》等古籍，谈及沉香时只提到南州、交趾、广管罗州等产地，仍不见海南沉香的踪影。

直至宋初，乐史在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中多次提及海南沉香，“琼州出煎沉、黄熟等香”“儋州昌化郡……煎沉香出深峒”，这一琼岛珍物才开始为大众所知。

把海南沉香推向顶峰的第一人是北宋宰相丁谓。丁谓在京城任职期间，经常接触沉香，还曾获得皇帝赏赐的香料，在沉香品鉴方面很有发言权。“琼管之地，黎母山酋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他谪居崖州（今海南三亚）期间，结合实地考察掌握的情况，写就名篇《天香传》，把海南沉香喻为“天香”，实际上赋予了海南沉香天下第一香的地位。

他在书中讲了一个故事：听海南老乡说，曾有大食（今属阿拉伯地区）货船遇台风暂停海南岛，大食人与海南人斗香，结果海南沉香“其烟杳杳，若引东溟，浓腴湒湒，如练凝漆，芳馨之气，特久益佳”，而大食商人的沉香却“蓊郁不举、干而轻、瘠而焦”，高下立见。这个故事说明了海南沉香的超群品质，也反映出丁谓对海南沉香的认可和推崇。

如果说丁谓的《天香传》奠定了海南沉香独领风骚的地位，苏轼就是那个赋予海南沉香精神文化价值的人。绍圣五年（1098年）二月，贬居海南儋州的苏轼送给弟弟苏辙一块沉香山子，以贺其六十岁生日，与沉香山子一同寄出的，还有苏轼写的《沉香山子赋》。在这篇赋中，苏轼以灿若披锦的文笔，盛赞海南沉香：“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唯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当时，兄弟两人同在贬地，一人在雷州，一人在儋州，苏轼借生于蛮荒之地却品质卓越的海南沉香，给同样处于逆境中的弟弟打气鼓劲，激励他以沉香山子为鉴，做一个立场坚定、精神超然的君子。香之芬芳和人之品格相呼应，在海南沉香的启发下，东坡“乘物以游心”，将品香提升到了立身修行、明德悟道的新高度。

品质上乘，加之有多位大咖“代言”，海南沉香声名鹊起，价格水涨船高。南宋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说：“（沉香）海南自难得，省民以一牛于黎峒博香一担，归自差择，得沉水十不一二，顷时香价与白金等。”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引用北宋蔡京少子蔡绦《铁围山丛谈》中的佳句，为海南沉香一锤定音：“占城（越南）不若真腊（柬埔寨），真腊不若海南黎峒。黎峒又以万安黎母山东峒者，冠绝天下，谓之海南沉，一片万钱。”

海南一家沉香博物馆收藏的沉香。资料图

入贡与贸易

海南沉香品质超群，“走出海岛”是水到渠成的事。明正德《琼台志》等方志记载，早在唐代海南沉香就已被列为贡品，当时儋州上贡的物品有“金、糖、香”。至明清时期，海南沉香仍为贡品。比如，清道光《琼州府志·经政志·附土贡》记载：“明（贡品）：麋皮、杂皮、翎毛、生漆、翠毛、沉香……国朝（清贡品）：金、银……沉香，每岁额办沉香四十斤，由督抚发价银四十两，交琼府采办。”

作为贡品的海南沉香被运至京城后，成为皇室成员和达官显贵使用的名贵香料。宋代，朝廷已设立香药局，提供香品服务，至清代，宫中有专门机构管理沉香，并形成了一套完备的用香制度。根据《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奏销档》等资料的记载，清宫会发放月例沉香，皇太后、皇后等人均可领到，如“慈安皇太后每月用中沉香四两，慈禧皇太后每月用中沉香四两”等。除了发给个人，一些重要宫殿也有月例沉香，比如“（宣统年间）奉先殿月例用上等沉香四斤十二两二钱九分，天穹宝殿月例用中等沉香三两”。由此可见，宫廷按例使用沉香至清末仍未改变。

“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袅”“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进入宋代后，官府、寺院、文人墨客居所焚香成风，整个社会的用香需求激增，沉香作为一种商品在民间广泛流通交易。

从丁谓所言“黎人皆力耕治业，不以采香专利”，到苏轼说“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再到清代的买香人深入海南中西部山区，雇请“香仔”（掌握采香技巧的当地人）择日进山采集沉香，从相关史料记载可以大致看出：由宋至清，海南沉香贸易逐步常态化，形成了一条较完整的产业链。

不仅有买香人来琼采收沉香，还有海南商人北上卖沉香。《明实录》记载了发生于明朝初年的一件事：“琼州海商携带香货赴南京途中溺死，时有司检验其货数，拟课什一税，太祖令免其税，并让同行的海商代卖死者之货，将货款交还其家人。”此事说明海南沉香在京城售卖，曾引起明太祖朱元璋的注意。

唐宋时期，海上丝绸之路又被称为“香药之路”。尤其是在宋代，出现了专门运输香料的船舶（俗称“香舶”），香料一度占据进出口货物总量的首位。虽然目前尚未发现将海南沉香列为外贸货品的文字记录，但有不少专家认为，作为当时最知名的香料，海南沉香很可能与茶叶、陶瓷等一同出口至海外。

《海南沉香文化研究》一书介绍，古代途经海南的海上丝绸之路主要有两条国际航线：一是东南亚—海南—广州或泉州，经海南岛向海外诸国输出较多的是粤、闽、浙等地出产的瓷器、铜钱等，从东南亚输入的主要是珍珠、香药等；二是海南输出本地产沉香、黑糖、玳瑁等，经厦门—福州—宁波（载当地产瓷器、丝，布等）到日本长崎，再从日本输入棉制品等。

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琼郡舆图》（局部）描绘了黎族人采沉香的场景。海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陈耿 翻拍

盛名之累

过高的价值和过多的赞誉，让海南沉香不可避免地背负盛名之累。受“香价与白金等”“一片万钱”的巨大商业利益驱使，一拨又一拨采香者进山肆意开采，让海南沉香资源急剧减少。

沉香本为香树在电击、风摧、虫害等自然力量作用下受伤后，为修复自身形成的含有木质成分和油脂成分的混合物，产量有限。为了获得沉香，人们摸索出了干预之法。宋人曾慥在《类说》中说：“沉香木，岭南濒海诸州尤多……盖山民见山木曲折斜枝必以刀斫成坎，经年得雨水渍，遂结香，复锯取之，刮去白木，其香结为斑点，亦名鹧鸪斑，沉之良者。在琼、崖等州俗谓角沉，乃生水中取者，宜用熏裛。”

苏轼居儋州期间，发现当地官员过度开采使用沉香，写下《和陶拟古九首·其六》诘问批评。“沉香作庭燎，甲煎粉相和。岂若炷微火，萦烟袅清歌。贪人无饥饱，胡椒亦求多。朱刘两狂子，陨坠如风花。本欲竭泽渔，奈此明年何？”他直言，在庭院中焚烧沉香和甲煎粉作烛火太过奢华浪费，批评朱初平（北宋时曾任琼管体量安抚使）、刘谊贪婪无知，像狂风坠花一样搜采沉香，这种竭泽而渔的开采方式会让沉香很快消耗殆尽。

明清两代过度采香，使海南沉香几近枯竭。《海南经济史研究》的作者陈光良从清代屈大均等人的笔记中考查到：明清时期，不但有数十乃至上百人的采伐组织，而且每次采香都驻扎山岭，劳作时间“经旬累月”；尽管山高林深、瘴毒疠疾，也置之度外；采香业的兴旺直接导致毁林开路、砍树伐木，自然生态遭到破坏。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凡采香者必于深山丛翳之中，群数十人以往，或一二日即得，或半月徒手而归。”这说明早在清代初期，海南山林里的沉香已不易寻获。康熙七年（1668年），时任崖州知州的张擢士，亲历沉香采办之艰难，目睹过度采香导致的种种弊害，言辞恳切地上书朝廷，请求免供沉香。

他的呼吁，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乾隆年间，海南黎族聚居区一度因进贡沉香发生动乱。《清史稿》记载：“琼州文武官往黎峒采取沉香花梨，致生衅。石琳及巡抚萧永藻、提督殷化行平时绝不觉察，且黎乱在上年，退且一载始行题报，掩饰欺隐，请严加处分。”为杜绝地方官吏、乡绅、不法商人冒充官府采办沉香中饱私囊，琼州知府萧应植在昌江石碌镇水头村立禁示碑，要求不得“擅入黎，勒取贡香料等物”，违者重咎。

清代《琼黎风俗图·采香》。资料图

香路新传

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建省办经济特区以来，海南有关部门持续加大对野生白木香树的保护力度。目前，白木香树已被列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并于2000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受威胁植物红色名录》。进入21世纪以来，海南在各市县推广种植白木香人工林，科研机构选育出“热科1号沉香”“热科2号沉香”等多个良种。目前，海南沉香生产加工以人工香为主，经过多年沉淀，已形成一套较为科学成熟的现代化沉香生产体系，走出了一条与时俱进的“香路”。

在海口琼山区云龙镇海南沉香降真香研究和试验发展中心的种植基地里，生长着约30万株沉香树，其中奇楠品种约25万株。该中心董事长胡华东以前在北京做贸易，曾多次到海南收购沉香。2016年，因为看好海南发展沉香产业的自然条件和政策环境，他来到云龙投资创业。

除了种植区，该中心还有沉香科普展示馆、沉香日光温室大棚、沉香精油生产车间、沉香茶生产车间、线香生产车间、房车营地等。“我们以沉香种植为基础，同时发展第二、第三产业，游客可以来这里参观游玩，了解沉香种植加工过程，学习沉香知识，还可以在海口市区入住我们的沉香酒店。”胡华东介绍，中心是政府部门认定的共享农庄，占地面积1100余亩，已研发生产30多种沉香相关产品，主要销往我国的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以及东亚、中东相关国家。

该中心采取“企业+基地+合作社+农户”的发展模式，带动附近村庄的农民种植沉香树，同时带来一批就业岗位，有50多位村民长期在基地务工。

目前，海南屯昌、儋州、海口、琼中等市县分布着多个沉香种植加工基地。截至2023年底，全省沉香树种植面积已近15万亩。

2022年，海南省第八次党代会将“沉香”列为海南重点发展的“六棵树”之一。不久后，“海南沉香（香）”“海南沉香（中药材）”两项地理标志证明商标成功注册，标志着海南沉香品牌建设迈出重要一步。

按照《海南省沉香全产业链创新发展规划（2023—2030年）》提出的目标，海南将建成国际优质沉香原料基地、国际沉香产品精深加工基地、国际沉香研发中心和国际沉香贸易中心，力争到2030年，全省沉香种植面积达18万亩，沉香产量达600吨，产值超过50亿元。

在《本草纲目》问世400多年后，“一片万钱”的海南沉香，正在以另一种形式长成一棵“摇钱树”。